江睿涼了一半的心徹底冷了。
是啊,輪不到他做主,他還操心個什麼勁兒?
他沉下臉,哼聲:「既如此,那父親便自己拿主意吧。左右是阮姨娘的親眷欠債,落款是相府,又不是我。父親向來懷疑我與阮姨娘有首尾,我自當避嫌才是。」
他升起一股報復的快感:「隻是我提醒父親一句,這欠款不在少數,我粗略一看,便是十餘萬的欠條,便不敢往下看,父親還是自己去核實得好。」
江尋蹊卻並不當回事:「不過十餘萬兩,算得了什麼?叫賬房支了打發出去便是,這樣的小事也來煩憂我,難怪最近生了幾根白發。」
江睿渾身一凜,府裡賬面上的銀兩他不知道深淺,可家裡的情況他大致了解。
那八萬八千兩白銀算是抽走了江尋蹊的大半身家,阮新棠入府後儼然將錢財揮作糞土,哪裡懂什麼做營生盈利?
向來清高孤傲的父親開始頻繁提拔官員,隻不過提拔上來的確實是有識之士,讓人覺得古怪卻又沒什麼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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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今父親連十餘萬兩白銀都不放在眼裡,那就證明他擁有的比這多百倍不止,除了賣官鬻爵,還有什麼能產生如此多的進項?
更覺得心灰意冷,江尋蹊寧願將這麼多官職賣掉,也不願提拔自己的親兒子,他如今還隻是從四品的官員。
同僚步步高升,連政敵都更進一步,隻有他還在原地徘徊,等待著高官厚祿的父親從手指縫漏出一點。
縱觀他入仕之後,所走的每一步都要不斷地討父親歡心,看似一騎絕塵,年紀輕輕就身居從四品,可與真才實學的人比起來,也並未超過多少。
他一時覺得天地間竟然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了。
稚鳥離巢的天性讓他下意識尋找母親的懷抱。
我看著面露茫然、將一切傾訴給我的江睿,隻靜靜聽著。
等他說完,我的表情也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他還沒發現,賬面上已經沒有錢了嗎?」
江睿茫然。
「你可曾聽過一句童謠?
「買賣上門先問姓,一聽江阮笑堆滿。來人笑,財神到,大手一揮留欠條,海棠便掏相腰包。」
說的就是阮家人,如今已經用不著上門打秋風了,隻需要證明自己與阮新棠沾親帶故,遍京城都願意讓他們赊賬。
這事兒傳到江家人耳朵裡,他們便不樂意的,花的都是相府的錢,憑什麼姨奶奶家花銷就能不要錢,他們姓江的本家反倒不行?
於是他們也開始赊賬,反正年底裡拿著欠條,就能上相府支取銀子。
就算江尋蹊將朝廷的官兒全部賣了,也經不住這麼多人的揮霍。
「如今他們知道了一個秘密,相府的賬面上已經沒有錢了,這才慌了神,還沒到年底便扎堆兒去要賬了。」
當然是我放出去的消息,第一年江尋蹊賣的官兒多價錢也高,兩家人尚有收斂,所以年底要賬付得也輕松爽快。
可如今能操作的空間都要飽和了,李霜天該安插的人也安插完了,官位有價無市,收入也少了,再加上相府的開支,哪裡還有餘錢還賬?
江睿現在隻有一個念頭——
相府就要大難臨頭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江睿顫抖著長磕不起:「求母親救命!兒知錯了!」
他滿臉都是淚,懺悔著自己的愚蠢。
而我看著這枚自找上門的棋子,不用白不用,倒省了我多做布置。
「你去勸江尋蹊續弦,事成之後,我保你全身而退。」
江睿淚眼中止,又溢滿了歡喜。
有一瞬間,面前好像是一個斷了手臂卻被父親逼著上學堂的幼童在哭泣,倒不為受傷,隻因委屈。
等我去告訴他,他能在家養傷不用去學堂的時候,他哭到一半忍不住驚喜,破涕為笑。
眼眶裡還有一汪淚,便撲到我懷裡,摟著我的頸:「我討厭阿父,從此我隻喜歡阿母一個人!」
那是他為了接困在大樹上的胞妹而被砸斷了手臂。
稚子的承諾,比青年的重誓更易碎。
左右我也沒有放心上。
「但是,也僅此而已了。
「希望你夫妻和順,兒孫滿堂,見了你妹妹多幫襯些,不願意也可以不理。
「你我母子緣分已盡,往後是非禍福,魏府都不會接待你了。」
江睿的淚復又砸下來。
「阿母,我與妹妹會給你養老的。」
我瞬間抽離慈母心懷。
「若是辦不成,你S不S我前頭還是兩說。」
若是輪到他們來給我養老,那我得混得多慘?
沒聽到李霜天的女兒稱我為「亞母」?
這不咒我嗎?
「來人,叉出去。」
「不必勞煩,我自去也!」
江睿嗖地一下奪門而出,一眨眼就剩一個背影。
我有些惋惜,是個習武的好苗子。
隻可惜,長歪了。
30
等江尋蹊發現自己勤勤懇懇賣官,辛辛苦苦斂財,一通操作猛如虎,回頭一看相府的收支竟然為負!
他連夜抄了江阮兩家旁系的家,還不夠還今年的債,又將自己中飽私囊珍藏的寶物拿去變賣,這才堵上了悠悠眾口。
經此一劫,他終於意識到了世家大族中一位賢德的主母宗婦是多麼重要。
江睿趁機勸說他續弦,順勢將我選中的守著偌大家業的皇商出身的寡婦取回了家。
那寡婦名叫白蛛,三十八九的年紀,卻也頗有風韻。
一個人帶著女兒,竟硬生生守住了亡夫偌大家業,可見是個極有手腕的女子。
她聽聞有人暗中尋找有錢潑辣的女子,要嫁入大官家裡,便敏銳地嗅到了其中巨大的可能性,自薦上門。
「娘子便瞧好吧,我定讓那文相府雞犬不寧,凡是得罪過娘子的,我自整治得他們求生不得求S不能!」
等我問及報酬,她卻腼腆起來:「我本想著嫁給大官,有個人做靠山,能洗掉商籍,將來也好給女兒挑個好夫婿,如此便已經是佔了大便宜,怎敢奢求旁的?
「可見了是您,我倒想僭越了。聽聞三位景大人,盡是娘子一手扶持起來的,可否讓我這丫頭跟著您,無所謂做些什麼,隻求將來她也能自立門戶,撐得起來。我便是為您拋頭顱灑熱血也甘願了。」
我自無不可,白蛛便帶著萬貫家財嫁給江尋蹊作續弦。
自從嫁入相府,便開始大刀闊斧地整治上下,先是裁減了大批下人,又將上門來說理的江阮兩家人,一人一封斷親書,打得遠遠的。
連大少爺江睿一家都轟了出去,說是沒見過這麼大還賴在府裡吃奶的人。
氣得江睿也憤怒地斷絕關系,從此與相府割席,帶著妻子搬去了窄巷裡的小院。
江尋蹊雖然覺得有些太過,可看見賬本上省下的數字,又默許了她的做法。
反正隻要沒省到他身上,他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徹底放權。
於是白蛛將矛頭對準了阮新棠與老夫人。
先是將阮新棠這些年的首飾家私全部搜刮進宮中,一個月隻發十兩月錢,旁的開銷都要向她申請報備,連好一點兒的胭脂水粉都買不起了。
連老夫人的湯也取消了。
還找了大夫背書,說老夫人體態頗豐影響壽數,白蛛便正大光明地將婆母的飯菜縮減成青菜白粥。
餓得老夫人連叫罵立規矩的力氣都沒有。
隻要她告到江尋蹊面前,當晚等她的必定是葷素合宜的一桌好菜。
可在江尋蹊走後,那一桌好菜吃不完,便一頓頓地熱,連餿臭了都繼續熱來端上桌。
老夫人含淚自願要求吃青菜白粥,一連吃了十餘天,吃得面如菜色。
白蛛便在清粥小菜裡放些肉絲,又端上兩枚鹹鴨蛋,老夫人對此感到餍足,甚至對身邊的嬤嬤感嘆,兒媳其實挺賢惠的。
當夜嬤嬤便趁四下無人燒了些符紙,簡直見了鬼了,能不害怕嗎?
也是白蛛入府後,江尋蹊才得知,府上竟然快三年了都不曾有過拜帖、邀請函,要知道女眷之間的交集也是極為重要的。
怪不得這幾年他得知的消息總是慢人一步。
好在娶了白蛛這個大管家,無人邀約,她便敞開大門去請別人。
近日相府風氣一整,拜帖送出去,倒有不少人想看看熱鬧,這宴席竟賓客盈門。
最意外的是,我也來了。
身邊跟著容色昳麗的優人景唯。
景家僅剩的男孩兒,完美遺傳了名動京城的花魁母親的美貌,偏偏又是個自卑的性子。
美貌與自卑同時出現,他注定極討人喜歡,我也不例於人外。
作為紅極一時的戲子,在座大半的女子都是他的戲迷。
白蛛親自來迎我,半點不因江尋蹊是我的前夫而產生隔閡,甚至口稱我姐姐。
阮新棠不飾珠釵,面不敷粉,穿著一年前做的舊裝,上面的花紋也已經過時了。
看樣子竟然比在娘家做姑娘時還憔悴。
她見了我,總也不知道學乖,假借與婢女敘話:「既是與相爺和離,如今便該避嫌才是,如今還帶個小白臉上門,莫不是想讓相爺心生醋意,盼著他再去求娶回來?
「隻可惜,我們府上也有奶奶了,這樣上趕著,最多隻能做個貴妾了。」
白蛛反手就是一耳光,將她抽倒在地:「下作的小娼婦,有你在這兒挑撥離間的份兒,竟敢對乾國公出言不遜,懂不懂尊卑道理?
「你當相爺是什麼香饽饽,姐姐扔了又撿回來咬?埋汰誰呢?有身旁這瓊樓玉宇,幹嘛還去撿陋室住?」
她又靠近我,親親熱熱道:「還是姐姐好福氣,相爺年輕時是美男子,三十歲後,又被拿來作比『城北徐公孰美』,待他青春不再就一腳踢開,又尋了個俊美少年。如此看來,姐姐一生注定是享用青春美貌少男的命。
「我那亡夫S得也巧,還沒老得叫人惡心就兩腿一蹬去了,好在是享受過。嫁給相爺時年歲也大了,隻求安穩,不求激情。不像某些人——
「這輩子都沒體會過青春少男的滋味,更不知什麼叫作雄偉男子、什麼又叫碩大無朋。
「也隻能撿姐姐吃過的棗核兒,嗦一嗦了。」
白蛛性子潑辣,說起話跟唱戲似的,一套詞一套詞地砸,更葷素不忌,說得少女臉紅、少婦偷笑。
隻有阮新棠被氣了個仰倒,越想越不值。
31
宴至一半,有人悄悄來請我。
「相爺請您去書房一敘。」
本是要去的,他就來請了。
書房之中,隻有我和江尋蹊兩個人。
比起前世這個時段,他老了許多,不再為配得上年輕的外室而保養容顏,也沒有在朝堂上意氣風發的精神氣,變得有些暮氣沉沉。
沒有了同仇敵愾的對象,過分的親密反倒會讓人失去新鮮感。
沒有了生S相依的磨難,他們的感情太過輕而易舉而無法彌堅。
他和阮新棠變成了普通的男人與妾室。
隻是因為曾經的感情和兩個孩子,多了幾分情誼,為了子嗣的昌盛,他在得知阮新棠犯下大錯之後,仍會與她同房。
「白蛛是你安排進府的。
「鳳姊,如果看見我不好過,便能讓你的心裡好受些,我不介意讓她留下。
「可我不明白,我自認前半生三十年不曾愧對過你,隻是在生活沒滋味時尋了個外室,你何以如此恨我?」
他聲音有些哽咽:「兩年前我說的話是真的。
「我真的,從未想過與你和離。」
這樣的訴說與哭腔,若是放在景唯身上,我倒會有幾分憐惜,放在他身上,沒得讓人作嘔。
不要相信男人的眼淚,更不要為他們的裝腔作勢打動。
瞧瞧。
隻是沒有按照他的算計,走進他的陷阱,他就如此不解,又表現得這樣委屈。
隻要結果沒有發生,他就能讓自己也相信,他就是無辜的,並將此奉為真理。
而踏錯了一步的我,卻再也不會有翻身的餘地了,前世的切膚之痛,我真實地受過五年。
我問過無數次,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要讓他如此恨我?我難道愧對過他?
我的三十年,就不算三十年了嗎?
以至於他仗著多年夫妻、感情篤深,這般肆無忌憚地算計我,堂而皇之地從剛溫存的床上摸出一把刀捅進我的心口。
我至S都想得到一個答案,哪怕說清楚原因,讓我S也做個明白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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