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氣中他微合雙眼,因此沒看見單超的神情:“所以他撫養你的是因為這個?”
“對啊,不然呢?”
“……”單超緊繃的肩部肌肉松懈下來:“太好了。”
“唔,”謝雲忽然反應過來,驚奇道:“——太好了?”
單超立刻啪地一甩幹布巾,上來就從腋下勾住謝雲往外抱:“水涼了,今兒徒弟來伺候你,小心別動別碰到傷口……”
“你剛才說太好了是什麼意思?單超!別動我自己來,住手!”
孽徒不顧反抗,把他師父用寬大的布巾囫囵一裹,整個扛到肩上,兩步跨到榻邊往被子裡一砸。砰地一聲謝雲摔了個七葷八素,剛要抖起為人師長的威嚴,奈何在全身赤裸的情況下還真不太好抖,反而被單超屈起一個膝蓋松松壓在腰間,然後撈起頭發,劈頭蓋腦一頓亂擦。
謝雲怒道:“你剛才想說什麼,嗯?”
單超哼哼著,挑起一邊鋒利濃密的眉梢,滿臉你能奈我何的桀骜神情。
孽徒長大了,不好管教了,這種一看十分叛逆的表情讓謝雲不由自主生出了找鞭子抽一頓的衝動。他伸手扳住單超的下巴,令他居高臨下看向自己,對視片刻後似乎忽然明白了什麼,調侃地眯起眼睛:“——你以為是什麼原因,嗯?”
單超有點尷尬。
“滿腦子整天想什麼呢,”謝雲戲謔道,“窮光蛋大將軍?”
白天人來人往的客棧安靜了,遠處伏龍山在夜色中綿延起伏,投向濃黑的夜空。房間裡一燈如豆,微微晃動著光芒,床榻窄小卻潔淨溫暖,紗帳層層低垂,水汽猶在鬢發中散發著幽幽的暗香。
單超呼吸有點急促,但卻無法移開視線。
暖黃昏暗的燭光猶如輕紗,那光裸身軀上的舊傷都似乎消失了,腰側以下優美的弧度隱沒在凌亂布巾裡,隻能展現出深色的陰影。
“……沒有……想什麼,”單超沙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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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幹布巾一角輕輕揉搓湿潤的發梢,俯下身幾乎緊貼著謝雲,俊朗幹淨的眉眼低垂,倏而貼著鬢發輕輕在謝雲臉頰上吻了一下。那一刻兩人呼吸糾纏,迷戀的情愫無法隱藏,隨著剛剛沐浴過後的肌膚氣息縈繞在彼此的鼻端。
“薦寢低雲鬢,呈態解霓裳……”
單超的聲音低沉柔和,謝雲笑了起來:“還說沒想什麼?”
“記住你教的東西也有錯嗎,師父?”
謝雲剛要說什麼,單超抓住了他另一邊身側的手腕,借力起來虛虛壓在他身上,從上而下近距離盯著他的雙眼,微笑道:“‘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誰整天教學生念這個,嗯?”
謝雲反唇相譏:“那時候沒紙沒筆的,能教你念書就不錯了,還這麼挑。帝範、春秋、荀子也教了,如今還記得……唔!”
單超攫住了那淡紅色柔軟的唇,就像很久以前便注定應該相連在一起那樣,溫柔而不容推拒地輾轉吮吻。
那是他們第一次在床榻上互相依偎,盡管不是謝府織金繡銀的高床軟枕,隻是黔州客棧低矮簡陋的木頭矮榻,甚至稍微動作便會發出吱呀聲響;但在危機伏動、風波叵測的人世中,一盞油燈所映照出的方寸之地,就是他們天長地久的時光。
紗帳流水般垂落,呻吟和囈語斷斷續續,倏而就像被什麼卡住一般猝然停止。緊接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那聲音再次響起的時候愈發急促起來,一聲聲仿佛直接抓撓在最敏感的神經上,逼得人無處可逃。
一隻手顫抖著探出紗簾抓住了床榻邊緣,五指深深沒入被褥中,仿佛在發泄某種壓抑已久的痛苦和情欲,隨著起伏頻率一下下絞緊布面。
但緊接著另一隻有力的手伸出來把它按住了,隨即輕而易舉把它拉回了紗帳。
“我愛你,師父……”最終高潮那一刻,單超貼在他耳邊呢喃道:“從很早以前……很多年以前就……”
謝雲劇喘著抬起手,掌心卻被單超壓住了,拉到自己唇邊在指節上印下了細微的齒痕。
油燈噼啪閃爍,繼而熄滅了。黑暗中星光揮灑而入,重重垂紗裡喘息逐漸與夜色融為一體,猶如此刻緊緊貼合的火熱的體溫。
謝雲不舒服地動了動,聲音還非常慵懶沙啞:“……你在幹什麼?”
單超聚精會神,片刻後低聲笑道:“好了。”
隻見昏暗中兩人的幾縷發梢綁在一起,中間松松束了跟早已褪色的淺紅絲繩。
“謝雲。”
“嗯?”
單超似乎有點踟蹰,半晌才一笑,說:“當年在漠北向你求……求愛的時候,你卻說對我一點意思也沒有,畢生追求隻是坐享從龍之功,做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
他指的是最後從漠北出逃之前,也是真相被血淋淋揭開的起始。
謝雲默不作聲聽著,隻聽他低聲問:“你當時真是那麼想的嗎?”
兩人的呼吸錯落起伏,許久謝雲才“嗯”了一聲,淡淡道:“即便豪門世家亦可一朝傾覆,這世上的功勳,再沒有什麼比從龍之功更穩的了。”
“那我對你的情意呢?”
“……”
“我對你一心一意的愛慕,難道不比任何功勳和賞賜都穩固得多嗎?”
這次謝雲沉默了很久,甚至單超都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才忽然聽他短暫的笑了一聲:“不是這樣的。”
“少年迷戀就像過眼雲煙,而上位者的愛則如鸩酒般致命,越深刻越危險,不知何時就會於頃刻間顛覆成恨意和憎惡,古往今來都是如此……”
單超想要反駁什麼,謝雲卻偏過頭在他剛毅的薄唇上吻了一下,輕柔仿佛一聲不曾出口的嘆息:“睡吧。”
第二天。
朝廷邸報抵達黔州,繼而風一樣傳遍大山南北,打破了小鎮客棧十多天以來平靜的時光:雍王毒殺太子,於府內暗藏兵甲,妄圖在洛陽行宮起兵謀反,事敗被殺;皇帝受驚病情加重,決定退位靜養,即日起詔令天下,從此由武氏天後臨朝攝政。
第94章 石碑
這龐大的帝國一夜之間局勢陡變,已經成年的太子死了,太子之下最有競爭力的弟弟也死了,隻剩下稟性柔弱的周王李顯和剛滿十三的冀王李旦。
而如今皇帝下詔要退位, 武後專權, 已勢不可擋。
四月底,群臣聚集上陽宮外, 請求皇帝先立新君再行退位。然而天後聞之大怒,以衝撞龍體養病為名撲殺重臣逾十人, 隨即下令上陽封宮,悍然切斷了皇帝與外界的最後一絲聯系。
這是天後臨朝攝政以來,第一次露出了猙獰鐵血的手腕。
洛陽世家和文武眾臣尚未反應過來, 當天深夜, 天後密旨起駕洛陽,輕車簡從奔赴長安。
“……你恨我多久了?”皇帝無力倚靠在軟枕中,望著對面筆直端坐、宮裝曳地的武後。
雖然四壁嚴嚴實實裹滿了華貴的厚毯, 但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以及士兵打馬奔馳的呼嘯,還是能隱約從馬車窗外傳來。
外面已是深夜了,夜明珠的光輝卻令車廂亮如白晝。天後上身猶如標槍般筆直,不見一絲皺紋的面孔浮起微笑,令那威嚴美貌的容顏更見風情:“恨您?不,從來沒有,我對陛下隻有感激。”
“那你為何要做出這種事?!你就是恨韓國夫人生了李賢,恨我寵愛魏國夫人,否則你為何能做到今天這一步!鸩殺親子,害死雍王,連當年的魏國夫人也是你——”
皇帝說話一急,當時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武後從桌案後伸手拍打他的背,卻被皇帝狼狽不堪地揮開了:“別碰朕!”
武後微笑著,不以為意。
“下一步你打算幹什麼,強迫朕讓位於你,再把朕也一杯毒酒送下去?蛇蠍心腸!朕當初怎麼會喜歡上你這種蛇蠍心腸、因嫉生恨的婦人!”
“陛下認為我是由愛生恨?”面對皇帝聲嘶力竭的咆哮,武後卻是非常平靜的,甚至饒有興味反問了一句。
“難道不是?!”
“不是,”武後笑道。
皇帝一時氣哽,隻聽她悠然道:“帝王之心易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這些是我很多年前就已經清清楚楚看到了的事實。因此陛下令韓國夫人誕下子嗣,甚至恩寵魏國夫人賀蘭氏,對我來說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那你為何毒死賀蘭氏?!”皇帝怒道。
“因為她蠢。”
武後在皇帝憤恨又不信的目光中搖了搖頭,似乎帶著微許憐憫:“在這深宮中,醜或壞都不是死罪,唯獨愚蠢是。作為女子她想當皇後無可厚非,但企圖阻礙我泰山封禪這一點,就簡直是愚蠢到了極致,甚至連她母親百分之一的頭腦都沒有……”
“自始至終我追求的都是那個位置,千古遺臭也好萬古流芳也罷,我要的都是這一世的權柄與輝煌。這江山將為我震動,社稷將為我改變;我會像三皇五帝一樣青史中留下姓名,並不是作為某個皇帝的後妃或某些皇子的母親,而是至尊九五、升祔太廟,堂堂正正在史書上留下我姓武的年號!”
皇帝急促喘息著,幾次想打斷她,但不知何故都提不起肺腑中那股氣來,直到最後才顫抖著發出虛弱的怒吼:“你……你別做夢了!你以為世家大族、文武百官真能坐視你鳩佔鵲巢,天下民眾真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女人登基稱帝?!笑話!”
“何為王道?”武後高聲道。
皇帝猝然頓住。
“不遵王化者,盡戮之。王道自在青史、自在江山、自在沙場、自在人心……”武後聲音緩和,低沉道:“王道無關男女,如同你我今日至此,亦與愛恨無關。”
武後站起身,向車門走去。
“站住!”皇帝顫顫巍巍撐起上半身,喝道:“即便你逼朕退位,天下人又如何能服你?周王冀王尚在,你就敢堂而皇之地登基?!”
武後回首一笑,紅唇在燭火中閃爍著寶石般的光澤:
“那就是我的事了。”
武後反手關上沉重的車門,衛士立刻上前,咔噠一聲落了鐵鎖。
“天後,”明崇儼俯身道。
車馬飛馳,將洛陽城門遠遠拋在身後。前方原野遼闊、黑夜如墨,遠方是風雨飄搖中的長安城。
“……找到他們了嗎?”武後低聲道。
“找到了。”
“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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