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待開口,宣明珠搖頭止了嬤嬤。
她歪在圈椅裡換了個慵懶身姿,抬眼看著這張豐神俊朗的臉,鳳目幽幽,忽而笑了。
不愧是他,這麼喜慶的日子,還是一派雷打不動的淡薄模樣。
宣明珠的寢室中,有一張特意尋來的松梅白鶴小炕屏。這個人,其實很像上面的那隻雲霄鶴,任憑人間煙火盛,頭顱也不會低一低,脊背也不肯折一折。
偏生,讓她愛極這些年。
宣明珠柔聲問:“寶鴉怎麼了?”
梅鶴庭頓了頓,道:“無非是頑皮,一點小事。”
“嗯,當娘的做壽辰,女兒反被關進祠堂,也是一點小事。”
梅鶴庭瞧見她似譏似嘲的表情,薄唇抿成一道清冷的線。
“養性自幼起,論跡不論心。寶鴉拿墨汁潑人,你道不當罰?”
大理寺少卿,總有數不盡的道理可講。
往常宣明珠很喜歡他一本正經的模樣,也愛聽那片涼沁沁的嗓音,正因這份兒天然矜貴,他才與旁人皆不同,才配得上“江左第一公子”的稱號。
此時默不作聲瞧了男人半晌,忽從心底生出一縷倦。
她不想分辨什麼,疲憊道:“把宴會散了吧。”
梅鶴庭但覺莫名,不知她鬧什麼脾氣。
宣明珠自從嫁給他,性情也算溫柔順和,無論理家還是教子,從未逆著他行事使他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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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梅鶴庭一時有些不適,“殿下,今日登門皆為貴客,是來為你祝壽。酒筵還未過半,作為東道,於情於理都不應失禮於人。”
又一番大道理,將宣明珠已經到嘴邊的“我身上不好”,給堵了回去。
那雙深黑的眼眸拒人於千裡,仿佛無論她此刻說什麼,都是在無理取鬧搏取他的同情。
她不想如此卑微。
“那就請驸馬替我好生招待客人吧。”
宣明珠笑著,蛾眉間的紅寶石滴露花鈿隨之晃動,一剎折射出攝人的明光。“哦,莫忘代我敬成玉一杯酒,她寡居寂寞,一向記掛著你這個好姐夫呢。”
“什麼?”此言於梅鶴庭而言無異是腌臜的,他聽了,一時未及反應。
待一愣過後,他的臉皮不可置信地漲紅。
“胡言亂語,殿下可鬧夠了沒有!”男人拂袖而去。
一屋子僕婢面面相覷,崔嬤嬤的心都快疼碎了,“公主,您為何不告訴……您又是何苦啊?”
一片珠簾撞擊聲恍如玉碎,宣明珠怔怔盯著他離去的方向,心窩似乎搠進一把鋒利的刀子,張口,卻無言。
是啊,何苦。
成親七載,並非沒有自疑過,他是否根本不喜歡自己,而是她用權勢迫了他。
可像梅鶴庭這樣骨鲠的人,若果真不喜歡她,何以還年年寫下自制的七夕詞贈她?
是那“鶴銜珠影璧”,是那“永結鸞儔好”。
他既有回應,她便也信了,這段姻緣不是自己勉強來的。
直至太醫診出她患上不治之症,昭樂長公主才驀然想明白。
這七年,原是她一廂情願。
第2章 .悟梅鶴庭,我不要你了
宴會的後半場,作為壽星的宣明珠沒再露面。
所謂恩愛聲名,原不過是她精心維系多年的鏡花水月。如今生死都未卜,種種虛假的粉飾,就此撂了挑子也罷。
黃昏宴席散場,梅鶴庭倒過來了,但長公主寢殿的雕花門闔著,將他攔在外面。
梅鶴庭在門外默立片刻,轉身去書房。
跟著他的姜瑾是梅鶴庭的得力親信,見狀心裡發急:公主殿下不開門,郎君你也不會上去敲敲門,說句軟話嗎?
姜瑾遲疑道:“白日裡長公主殿下傳了太醫,想是有些不爽利的,郎君何不低個頭,將早早備好的那禮物……”
不待他說完,梅鶴庭冷淡開口:“往常一點小病痛,她哪回不是不遺餘力傳到我耳裡才算數。今日這麼靜著,想來無甚大礙,便隨她冷靜去。”
屋裡,宣明珠默不作聲地坐在寶鳳妝鏡前。
爐裡的蜜合香換成了氣味更淡的蓮蕊衣,泓兒和澄兒為公主一一拆下髻上的玉鈿珠釵,一頭濃密的烏發,柔柔披散下來。
泓兒和澄兒輕手輕腳地收拾奁盒,竭力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楊太醫那話,她們是親耳聽見了的。
二人打小服侍長公主,對宣明珠的感情非同一般,皆不願相信殿下尚在韶玉之年,竟會得了這個病。兩人腹內酸澀難已,又不敢表露出來。
宣明珠從鏡中瞄見兩個傻丫頭的神情,勉力莞起唇角,故作嗔色:“你們可該出息些,莫叫我笑話了,怎見得我立時就……”
想起奶姆還在跟前,老人家聽不得生啊死的,她掩住後頭的話,歉意地看了嬤嬤一眼。
洗盡鉛華的女子,一頭長長素發安靜地垂在雪頰兩邊,黑者愈為黑,白者愈為白,幹淨的纖塵不染。
唯眉間一粒朱砂痣,沒了花鈿遮蓋,露出本來的豔色,靡麗灼人。
崔嬤嬤心裡抽凜子一寒。
她認得長公主這個眼神。
當年太皇太後病危,太醫署束手無策,皆道此病無藥可治,長公主聞言一怒便帶禁軍拆了太醫署大門,揚言若治不好她母後,要他們通通陪葬。
那個寒冬臘月裡,崔嬤嬤跟隨小殿下,拜遍京城大大小小的佛剎。
她親眼看著素不信佛的小殿下,手捧菩提珠一遍遍三跪九叩。
小殿下哪怕額頭與膝蓋都磕得腫爛了,雙腿凍得發僵,仍倔強而虔誠地叩拜佛祖,妄求一個神跡出現。
她也曾陪著小殿下,日夜不離在太皇太後病榻前侍疾奉藥。面對母後日漸枯癟的臉頰,小殿下隻勉力笑說,“宮殿外桃花又開,母後要快快好起來,陪女兒一起去看啊……”
即便這麼著,人也沒能留住。
大喪過後,小殿下就砸了腕上那串珠子。
曾誦經文萬遍,曾見青燈萬盞,少女服斬縗,從此憎佛陀。
此刻公主的眼神,與從皇陵出來那日一模一樣。
槁木死灰般黯淡,尋不出一絲神採。
當年長公主為太皇太後哭幹了一雙秋水眸,今日得知自己剩時無多,硬是一滴眼淚也沒掉。
崔氏知道書上有句話,叫哀莫大於心死。
她深吸一口氣,隻當沒看出來,垂眼攬過公主入手柔膩清涼的發絲,為她梳頭。
也不再多嘴勸公主將病情告訴驸馬的話。
一手帶大的姑娘,崔嬤嬤如何看不穿殿下的心思?以公主和驸馬這些年相處的樣子,對驸馬爺說出實情,無非是以將死之人的姿態,向他祈求多一點的溫柔與關心罷了。
沒理由女人一輩子都要為了攀附男人而活。
何況她的小殿下生來驕傲,受不了別人對她施以憐憫的。
落地的九枝鎏金燭臺照曜著璨光,一室燈影默默。宣明珠由著嬤嬤梳頭,心中惦記寶丫頭,問道:
“祠堂那邊如何?”
“回殿下,方才迎宵去祠堂接小小姐,小小姐比著三根手指一臉認真地立誓呢,說書若抄不完,此生便不走出祠堂半步。今夜就在那邊睡了。”
泓兒有意說得輕快些:“自是沒忘記揪著二位小公子作陪,這會兒正一個磨墨扇風幫她拍蚊子,一個給小小姐講江湖志異故事解乏呢。”
宣明珠的臉上這才現出一點笑意。
“得了,她自己願意待在那邊,隨她吧。記得備好夜宵,別餓著他們了。”
“是。”
落帳熄燈,一宿無話。
宣明珠原先覺得孤枕寒衾最是難熬。
梅鶴庭性子雖冷,可他的身體一年四時都溫暖如火爐,她習慣鑽進他懷裡,抱著夫君窄勁的腰身入眠,閉上眼,便是滿心踏實。
最怕大理寺出急案,梅鶴庭晚間當值回不來,她孤零零一人,隻剩“碧枕紗櫥,半夜涼初透”的滋味。
而今心上冷了,發覺一個人也不過是如此這般渡過,沒甚不好。
一夜無夢。
*
卯牌時分,晨曦映照窗棂,聞得公主殿下醒了,八個婢子魚貫入內伺候洗漱。
澄兒浸手巾時習慣性稟報一句,驸馬爺天沒亮就去了署衙——被泓兒用手肘懟了一下子。
宣明珠將她們的小動作看在眼裡,淡淡自嘲:“這毛病是該改改,往後我不問,他的事不必提了。”
澄兒欲言又止。
宣明珠問,“還有什麼事?”
澄兒語氣有些吞吐:“清早坊市門才開的時候,御前的黃公公過來,傳陛下口諭:長公主壽誕宴席過於張奢靡費,祖宗之訓不可忘,鋪靡之風不可長,責令……閉門思過,慎以為戒。”
對於一道口諭而言,這已是非常嚴厲的措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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