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熹終於看向坐在那裡紋絲不動的薛進:“還有……楚楚是我的女兒,日後仍是要跟著我。就這三點,你若答允,我們便和離。”
和離就和離!
薛進在心裡鏗鏘有力地喊了一句。
可喉嚨卻像被一團棉花堵住似的,半個字也說不出口。
他知道,覆水難收,所以更覺惱怒,楚熹的心是石頭做的嗎?她就一點不顧及這麼多年夫妻情分?和離兩個字到她嘴裡,怎麼就跟羽毛一樣輕飄飄!
在長久的沉默中,門外忽然傳來小女孩委屈巴巴的聲音:“娘……”
楚楚扶著門,小心翼翼的探出頭,泛圓的大眼睛閃爍著水汽,是那般惹人憐愛。
若非眾目睽睽之下,薛進真想撲過去抱住女兒猛親兩口。
他頗為神清氣爽的坐直身,朝楚楚招了招手,楚楚很給他長臉的跑到他跟前,並向他伸出兩隻小胳膊。
薛進順勢將楚楚抱到腿上,那舉手投足間的自信,可以說“父憑女貴”,也可以說成是“挾天子以令諸侯”了。
果不其然,見此情景,楚熹就失去了從容。
這下不論是西北派系,還是安陽派系,都有些為難,尤其前者。楚熹的三點條件,細細想來,不算太過份,正如祝宜年所說,若沒有楚熹設立明臺,就算建朝立都,這群隻會在戰場上摸爬滾打的武夫也拿不起那一樁樁一件件的細致活。
可……夫妻倆一旦和離,便不再是榮辱與共的一家人了。
楚熹自不必多說,光是這議事廳內就有好幾個蠢蠢欲動擎等著上位的,薛進呢,薛氏一族的獨苗苗,好歹得傳宗接代吧。
用不上兩三年,各有了各的子嗣,免不得要為子嗣爭一爭。
楚熹身為明臺首揆,想制衡帝王手到擒來,薛進身為帝王,想瓦解明臺也並非痴心妄想,如此隻有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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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這麼多年仗,誰不想過一過安生日子,難道熬過了戰場,要死在爭權奪利上?
至於安陽派系,想法就簡單多了。
血緣至親,打斷骨頭連著筋,楚熹一看就不舍得讓楚楚沒有親爹陪伴,還談什麼和離。
商討小半日,又是白費功夫。
薛進抱著楚楚,心安理得的宣布散會。
外人很快便都走幹淨了,他們到私底下去,仍會繼續商討,繼續爭執。
沒辦法,建朝立都之事已然迫在眉睫,縱使把安陽府的房蓋掀開,也得拿個確切的主意出來。
“爹爹……”楚楚仰起頭,小聲問道:“你真的要跟娘和離嗎?”
“不會啊,當然不會。”薛進很見不得楚楚這副沒有安全感的樣子,覺得自己心都快碎掉了,對楚熹也不禁添了幾分埋怨,他摸了摸楚楚的臉蛋,笑道:“想不想吃糖葫蘆?”
楚楚用餘光瞄著楚熹,分明想吃,又不敢說,像個受壓迫的小奴隸。
薛進不知自己出於什麼目的,決定挑戰楚熹作為母親的權威,非常刻意的看著楚楚道:“走,爹爹帶你上街,去買糖葫蘆,買糖糕。”
楚熹聽見糖糕,當即皺起眉頭:“什麼時辰了,還要不要吃晚膳。”
哼!楚楚也是我女兒!我就要讓她吃糖糕!你管得著嗎!
薛進在心裡使勁的和楚熹吵架,面上隻是不冷不熱的瞟了她一眼,然後抱著楚楚揚長而去。
今年開始,安陽城的街上愈發熱鬧了,哪怕不是十五集會,也和從前集會一樣,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的攤販,賣什麼稀奇古怪東西的都有。
薛進牽著楚楚的手,給她買了一串最大的冰糖葫蘆。
畢竟,天兒眼看著就要暖和了,再想吃這對牙齒不好的破玩意就得等入冬。
楚楚接過糖葫蘆,先遞給他,那麼乖巧明敏:“爹爹先吃!”
薛進蹲下身,一口咬掉上頂那顆。因為楚熹總說,楚楚給他吃東西,他一定得吃,這叫科學育兒。
可吃完,薛進覺得不對了。
憑什麼楚熹說什麼他就聽什麼!就是他平時太順著楚熹!才會讓楚熹這麼不把他當回事!都不提前知會他一聲就跑到大庭廣眾之下說什麼和離!怎麼?是和祝宜年仇陽陸遊他們商量好了要逼著他點頭?!
薛進越想越生氣,但嘴裡圓滾滾的山楂已經不能吐出來裝回去了,隻好嚼碎了咽下。
“爹爹,甜不甜?”
“嗯,甜。”
薛進說了句違心話。
這冰糖葫蘆酸的發苦,他真不明白小孩怎麼老惦記著要吃。
在街上逛了一圈,糖葫蘆要吃完了,楚楚也沒瞧見賣糖糕的。
她當然瞧不見,但凡路過糖糕攤子,薛進都給擋得嚴嚴實實,她還沒有薛進一條腿長,能瞧見才怪呢。
“爹爹,我餓了。”
“去闫樓吃晚膳好不好?”
“不回府裡嗎?”
“小廚房翻來覆去就是那幾道菜,出來換換花樣不好嗎?”
薛進意圖晾著楚熹,讓她自己一個人反省反省,但忍不住,總去揣摩楚熹的心思。
或許,楚熹是因為老四和冬兒的死遷怒他,聽從楚光顯的撺掇,要和他分道揚鑣,又或許,楚熹像吃膩了小廚房的飯菜一樣,也吃膩了他?想換換花樣?
薛進很煩亂,哪個原因他都不能接受。
他最不能接受的還是楚熹今日痛痛快快的那句“我同意和離”。
每每想起,薛進都有點透不過氣,誰知道他在廳上坐著,聽楚熹在那裡談條件,眼睛裡都直冒金星。
缺氧了。
和楚楚在闫樓吃飽喝足,將近亥時,薛進才帶著她回府。
一進門,本就沒消下去的怒火更添了一把幹柴。
楚熹居然在睡覺!虧她還能睡得著!
薛進手都在發抖了,硬忍著對女兒說:“娘睡著了,楚楚乖,也早點回房去睡。”
“那,這個,爹爹替我送給娘。”楚楚高舉著給楚熹帶回來的禮物,一個精致漂亮的小糖人。
薛進點點頭,接過小糖人:“去吧,夜裡不要看書了,傷眼睛。”
雖然被薛進領出去玩了一晚上,但楚楚還沒有忘記“和離”的事,她握住薛進修長的手指,輕輕搖晃了一下,眼裡的擔憂難以遮掩。
父母吵架,尋常小孩多是偏向母親,牽掛母親,楚楚不一樣,她比較偏向薛進。
倒不是因為薛進對她更好。
在這個家裡,薛進作為上門女婿,總歸是更弱勢的,楚楚預感到,倘若父母和離,薛進一定會被趕出家門。
“乖,回房去吧,記得要仔細刷牙,不然半夜會有小蟲子鑽到你嘴裡。”
“知道了……”
楚楚離開後,房中隻剩薛進和楚熹。
好,天時地利,就差人和。
薛進走到床榻旁,很不客氣的伸出手,推搡搖晃,將那酣睡正香的人叫醒。
“別弄我。”楚熹煩躁的翻了個身,連眼睛都沒睜。
“起來,我有話跟你說。”
“……明早說。”
楚熹含含糊糊,半夢半醒似的丟出這樣一句話:“我現在很困,你把嘴閉上。”
她是在威脅誰嗎?不閉嘴又能怎樣呢?
薛進躺到窗邊的搖椅上,望著夜幕裡朦朧的月色,心裡實在是很難過,他真希望自己能像楚熹那般沒心沒肺的睡著,最好一覺醒來回到從前,回到楚熹追在他身後賠笑臉的從前。
不行。
還得再往前一些。
薛進認真的想了想,忽然發覺,即便回到剛出生那一年,他和楚熹之間也無法避免利益的糾葛。
他們活著,永遠不能是為自己活著,像兩隻龜,都有屬於各自的殼。
可就算是兩隻龜,在一口缸裡待久了,多多少少也該有幾分情份吧。
薛進還是不甘心。
他不甘心楚熹怎麼能那麼輕描淡寫的說“和離”,難道在楚熹眼裡,他們夫妻之間就隻有利益糾葛?
薛進滿腔憤怒和憋悶,幾乎快把他的心給碾碎了。
這一晚上,他發了無數次狠,想著自己不能落於下風,等楚熹睡醒,就幹幹脆脆地吵一架,吵到恰到好處時,痛痛快快地說一句“和離就和離,你當我稀罕”,他甚至周全的想好了自己說這句話該是什麼表情,什麼口吻,什麼動作,才能顯得和楚熹一樣雲淡風輕。
可是,他到底不能忍受楚熹枕邊躺著別的男人,不能忍受他的女兒喊別的男人爹爹。
那畫面一浮現在腦海,薛進眼睛裡就不由自主泛起潮氣。
終於,月光褪去,朝霞漫天。
楚熹睡醒了。
“起這麼早?坐在那幹嘛?不冷嗎?”
“……”
薛進起身,再度走到床榻旁:“你昨日說那些話,為何不事先和我商量。”
楚熹抬眸看他,神情竟然有些無辜:“路過,恰好聽見,一時衝動。”
“一時衝動……”薛進喉結微微滾動,緩了一會才說:“可你那三點條件,像是早就想好了的。”
“嗯。”楚熹也不否認:“從晉州回來的路上,你們不就一直在商討這件事嗎,我看你遲遲不來找我攤牌,以為你有所顧忌,那不如我先開口,免得你左右為難。”
“你還真是好心……”
“咱們倆成婚那會就說好的,真到這一步,我會體體面面的同你和離,不叫人戳你脊梁骨,做人嘛,須得信守承諾,至於臨朝明臺,我想你能理解的,對吧。”
“對吧什麼對吧!”薛進憋了半天,終究是沒憋住:“我看你這陣子總是悶悶不樂!不想你為這件事煩心!所以才沒有同你說!”
楚熹傻傻地張著嘴,眼睛很像裝在白瓷碗裡的紫葡萄,清澈又幹淨:“喊什麼,你不說我他娘怎麼知道。”
薛進好不容易提起來的一口氣,就這麼傾瀉出去了。
“以後,別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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