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陳月明，這是……你媽？」舍友問我。

 

不知道是出於虛榮還是什麼，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東西全部收拾好，陳玉琴和我一起把東西提出去。

 

一路上，不時有認識或不認識的同學看向我，也許他們隻是隨意地看一眼，我卻覺得滿足、驕傲。

 

我的媽媽來接我了！我不用羨慕別人了！

 

到了校門口，她順手把東西都綁到了她的摩託車上。

 

「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隨手攏攏耳邊的碎發：「我接你，不然這麼多東西你怎麼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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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順從地坐在摩託車後座上。這是我記憶中第一次距離她這麼近！

 

14

 

「嘎！」

 

出校門沒多久，摩託車停在一條巷子口。

 

沒等我開口問，陳玉琴先說話了：

 

「月月，前面就是金水路了，我兩點要去開個會，隻能送你到這兒了。」

 

摩託車絕塵而去，揚起一片灰塵。

 

留下仍在愣怔的我和我的三個大包。

 

拒絕了拉客的小三輪，我現在錢不多，不能隨便浪費。

 

大包太重了，尤其裝書的那個，我隻能輪流拖著它們慢慢挪。

 

六月初的午後，炎熱幹燥，我的肺像是一個無限膨大的氣球，被熱空氣炙烤著，瀕臨爆炸。

 

終於，用了半個多小時，我才回到校門口。

 

這時候，學生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回去的客車改成了一小時發一輛車。

 

下午四點多，我終於到村口了。

 

舅媽抱著孩子坐在路邊的石頭上。

 

一看見我，她立刻大聲兇我：「你怎麼回來這麼晚？馬上要考試了還出去野？」

 

我忍不住頂嘴：「我哪去野了？我是在等車！」

 

她好像很生氣，滿臉通紅：「別人兩點出頭就回來了，你玩到四點多才回來！」

 

我正要再頂嘴，忽然意識到，她臉紅是因為曬的。

 

她等了我兩個多小時？還是在六月份最熱的午後？

 

我低下頭，忍住莫名湧上的淚意，聲音也低下去：「快回家吧，小寶別熱壞了。」

 

她不再說什麼，一手抱著孩子，一手幫我提著那個最重的包，快步往家裡走去。

 

那個包很重，她整個上身朝另一側大幅度傾斜著來保持平衡。

 

我抹了把臉，提起包跟上她。

 

這段路，是我走過的，最不覺得孤單的路。

 

15

 

高考分數還沒出來，舅舅家小寶的周歲宴到了，舅舅也就從外地趕回來了。

 

這次，我沒有等舅舅上門來叫，一大早就過去那邊幫著舅媽洗水果、蔬菜。

 

陳玉琴一家自然也在宴席邀請之列。

 

大家都坐在客廳裡說笑，我不停地進出給他們拿水果瓜子、倒茶水。

 

忽然，陳玉琴有些嫌棄似的笑著說：「你們說，月月這孩子都 18 了，還一點兒不懂事兒。前幾天他們學校放假，大中午的我辛苦去接她，她連杯水都不曉得倒。」

 

說完，她眼神又在舅媽那邊遛了一圈：「哎呀，這麼大了，磊子你們也沒有教過她、管過她！」

 

舅舅討好似的朝陳玉琴笑著，似乎希望她不要再說了。

 

舅媽卻忍不了：「沒管過？她每月的生活費不是我們出的？」

 

我疑惑地看過去，班主任給我的錢……是舅舅舅媽給的？

 

陳玉琴似乎被噎了一下，蹙著眉掛著臉：「老頭子沒給她留錢？」

 

她又是那副怨天尤人，仿佛全世界都欠她的神色。

 

我沒理她，收拾了桌上的果殼出去了。

 

宴席開始了，舅舅舅媽、陳玉琴一家、我和幾個至親坐在一起。

 

大家不再提剛才的不開心，整個桌子上都是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

 

陳玉琴又說話了，她蹙眉盯著我：「這孩子，我將來是指望不上了。你們看，她拿筷子拿得那麼遠，將來肯定是要遠嫁的，我是指望不上她給我養老了。」

 

16

 

我看看自己的右手，確實，我都快拿到筷子的最頂端了。

 

旁邊，舅媽氣得咬牙卻又不好說什麼，現在畢竟是她兒子的周歲宴。

 

我伸手夾了一筷子菜，慢慢嚼完才說：「我又不是你女兒，遠不遠嫁你都指望不著。」

 

陳玉琴想罵我，可能到底還是顧及著她身為教師的面子，最終還是壓下了火氣。

 

飯後，大家闲聊的話題轉到了我的身上。

 

「月月，考得怎麼樣？」

 

我微微一笑：「前天去估分，665 分。」

 

其他客人可能還不了解這個分數意味著什麼，陳玉琴除外。

 

「真的？」她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這分數，可不低，不是聽說你成績不太好嗎？」

 

我笑笑不說話。

 

她卻好像忽然來了精神：「那你可以報南安師範，不僅不要學費還能補貼生活費呢！」

 

我拒絕：「我已經想好要報考的學校專業了。」

 

之後，不論她怎麼勸說，我都沒有同意。

 

舅舅試探著開口：「姐，要麼就隨月月的意吧，她愛報哪個就……」

 

「隨她？有的專業學費就幾千塊錢，還有住宿費、生活費，離得遠火車票也是一大筆錢，你有錢？」

 

說罷，她又盯住我，恨恨放話：「你翅膀還沒硬呢，就開始不聽話！再說了，你平時成績也不怎麼好，我就不信你這樣不孝的人真能考到高分！」

 

陳玉琴氣衝衝地走了。

 

我沒什麼感覺，舅媽卻氣得不輕。

 

「這人真是，月月隻是不順著她，她就這樣咒月月！」

 

我逗著小寶安撫舅媽：「舅媽，你看小寶也學你生氣了！」

 

17

 

錄取通知下來了，我以 667 分考上了蘇浙大學廣告學專業，為了慶祝，舅舅給我小小地辦了一場升學宴。

 

陳玉琴一家不請自來。

 

「月月，你一直都知道誰才是你的爸爸媽媽吧？和爸媽回家吧，你大姐出嫁了，房間我們已經給你收拾好了。爸爸媽媽等這一天等了太久了。」

 

陳玉琴夫妻倆情深義重，淚眼蒙眬，仿佛我是他們失散了 18 年的女兒。

 

舅媽還是第一個跳出來：「你們沒有養過月月一天，說什麼回家？」

 

陳玉琴不看她，隻對著我幾度哽咽：「這十幾年媽媽一直想著你，關心著你，小時候還經常買糖給你吃，你還記得嗎？」

 

我木著臉搖搖頭，我是真的不記得了。

 

陳玉琴的丈夫推推她，她又朝我走了兩步：「月月，你和我們回去，這十八年，爸媽一直在想怎麼補償你……」

 

她泣不成聲，伏在她丈夫的肩頭哭。

 

鄰居們早就圍攏過來了，七嘴八舌地替他們幫腔。

 

「自古，父母恩就是最難割舍的。」

 

「大學生，書裡不是都說二十四孝嘛，不孝父母可不行啊。」

 

「她和她媽長得真像，一看就是親母女！」

 

我等眾人聲音低下去，提高了音量問：「你們想了我 18 年，想必已經想好了要怎麼補償我了吧？你們要怎麼補償呢？」

 

哭聲戛然而止，陳玉琴呆呆地看著我，似乎沒想過我會這樣問。

 

我接著說：「我馬上要上大學了，要學費生活費，先拿出一年的吧！」

 

她支吾著：「大學可以辦助學貸款……」

 

我點點頭：「是的，我也問過了。辦助學貸款需要擔保人，我要是還不上就需要擔保人還，你哪天有空和我去辦貸款？」

 

最終，陳玉琴夫妻走了。

 

憑著蘇浙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我接到了三個兼職，給高二的學生做家教。

 

雖然農村家庭出不起高價，但這個收入也讓舅媽羨慕不已。

 

「難怪都說要讀書，這一周賺的錢比你舅舅一個月還多！」

 

一旁，舅舅也在傻笑。

 

開學前，我攢夠了學費。

 

臨行前，舅舅拿了三千塊錢要我帶著。

 

我知道，這幾年家裡大事小事，小寶又幾次生病，他也缺錢。這錢，肯定大部分是他借的。

 

「舅舅，錢不夠了我會和你說的。」

 

舅舅卻固執地把錢塞給我：「你拿著，我們一直也沒有幫上什麼忙。這錢就當你的生活費，你不拿，我不安心。」

 

我笑著：「誰說你沒有幫上忙？我可是知道，外公留給我的錢裡面，有一萬塊錢是你攢給我的。」

 

「噓！」舅舅嚇得來捂我的嘴。

 

「可不能讓你舅媽知道！她要生氣的。」

 

「你要是不收回這個錢，我就去告訴舅媽！」

 

我把錢塞回舅舅口袋，哈哈大笑著跑開了。

 

18

 

我的專業是廣告學，空餘時間我就接一些寫文案的兼職，順帶寫寫小說賺錢。

 

利用兼職的錢和爺爺留的錢以及部分獎學金，我順利度過了大學生活。

 

這四年，我隻會在過年時在舅舅家見到陳玉琴夫妻，之間沒有更多的交集了。

 

大三那年，我給那個高中老師送了面錦旗。

 

聽說，她已經戀愛生子，過得很好。

 

是啊，一個頭腦清醒遇事樂觀的人，怎麼會過得不好呢？

 

大四的春節，我又是在舅舅舅媽家過的。

 

初二是女兒回娘家的日子，陳玉琴夫妻又來了。

 

看著我，陳玉琴表情很是驕傲：「聽說大城市這兩年流行兩個孩子一個隨母姓一個隨父姓，說是平等。哈哈哈，我二十年前就這樣做了。」

 

她笑著，我隻木著臉坐著。

 

我確實和她一樣姓陳，不過卻不是隨母姓，而是隨舅舅姓。

 

陳玉琴的丈夫說：「你媽學校每年優秀教師發獎品，她都選床上四件套。攢了十幾套了，到時候你們姐妹結婚，每人六套，你大姐的已經給了。這個你弟可沒有！」

 

舅媽抱著小寶笑開了花：「現在女孩出嫁，流行姑姑送金镯子。床單被褥早就過時了！」

 

我跟著笑，餘光瞥見陳玉琴夫妻倆的臉色難看極了。

 

19

 

畢業後，憑借著蘇浙大學的畢業證和四年兼職積累的人脈，我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

 

之後兩三年，陳玉琴夫妻多次託人傳話讓我去相親結婚，我都沒搭理。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

 

終於，舅舅家小寶九歲那年，我攢夠了錢。

 

我問舅舅想不想給小寶一個更好的教育環境，舅舅自然同意。舅媽也說早就在農村待煩了，想看看大城市的繁華。

 

舅舅這五六年一直外出打工，他做事認真負責又腳踏實地，也存到了一些錢。

 

我們計劃一起買了一套房子。

 

「聽說房子可以寫兩個人的名字，誰出錢就寫誰吧。」

 

舅媽的意思是寫我和舅舅的名字。

 

舅舅卻不同意：「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你一個人辛苦操持家裡、帶孩子。房子自然是寫你和月月的名字。」

 

法律上我和舅媽是母女關系，雖然我們隻相差七歲。

 

我和舅舅算了一下各自的存款，他能拿出 24 萬，我有 15 萬。

 

於是，我們考慮買一套總價 60 萬左右的房子。

 

首付一半，之後的壓力不會太大。

 

20

 

「小陳，聽說你要買房子啦？」

 

「你不是還有個弟弟？聽說現在有很多隱形重男輕女的家庭，你可要保護好自己的財產。」

 

公司的人事大姐在茶水間問我，一臉關切。

 

我知道她是個熱心人：「謝謝，我家不重男輕女。而且我弟還小呢。」

 

人事大姐語重心長：「買房是好事。不過，能單獨買更好。畢竟利益面前……對了，樓盤選好了沒？」

 

「樓盤還沒定呢，這幾天跟著剛買房的同事去看過幾個樓盤，還沒有看到合適的。」

 

「巧了，公司新接的廣告策劃項目就是那個盛達的，等著，我把銷售部經理介紹給你。」

 

就這樣，我拿到了盛達一個現房樓盤購房八折的資格。

 

我去那個小區實地看了，有兩套房子折後分別是 56 萬和 55 萬，銷售部經理答應給我留十天。

 

帶舅舅舅媽看過兩套房子後，他們也一時難以抉擇。

 

最終，我提出把兩套房都買下。

 

「還是兩套房都買了吧。這樣哪怕小寶將來結婚生孩子，也夠住。」

 

顯然，舅舅舅媽也考慮過這一點, 可是他們還是有顧慮：「110 萬，可不是小數目！」

 

我拿出幾張紙給舅舅看。

 

那是一份合同文件，我的一篇小說被購買版權改編影視了，按合同我能拿到 12 萬。

 

「有了這 12 萬，壓力是不是小了很多？」

 

舅媽高興得說不出話。

 

21

 

我們選在中秋節這天去買房。

 

付完首付，籤好合同，我們在小區裡四處逛逛。

 

舅舅帶小寶去玩滑梯，我和舅媽在不遠的地方坐著。

 

舅媽環顧著嶄新精致的小區，一陣感慨：「真想不到，我居然真的享受到了你這個『女兒』的福！」

 

「月月, 謝謝你，要不是你, 我們還在農村待著, 拿不到優惠折扣，也買不上這房子。」

 

「當初嫁你舅舅的時候，我對你是又羨慕又嫉妒。我也是在重男輕女的家庭長大的, 當初看到你，我就想, 一個對女孩這麼好的家庭, 一定不會重男輕女！」

 

「結婚的時候，你對著我們喊爸爸媽媽。我心裡氣啊, 我隻比你大七歲！」

 

「後來，你一個人住老房子, 我也堵著一口氣不肯低頭。連給你生活費，我也是託人拿給你班主任轉交給你, 還讓他說是你外公給的。」

 

「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你的五官很好看。隻是，你總是一副鬥雞的樣子, 瞪著人似乎隨時準備大吵一架。嗯，像刺蝟一樣，渾身尖刺……直到高三畢業，你忽然變了，我知道你長大了。」

 

……

 

那天, 舅媽絮絮叨叨地和我說了很多。我第一次覺得，我從小到大，一直都有愛圍繞著我。

 

舅媽拍拍我的手：「你買房的事情, 我不會讓另外的人知道。你舅舅就陳玉琴這一個姐姐，難免會往來, 她過來的時候我會打電話告訴你避開。並不是怕她, 而是好好地生活，沒必要多個人添堵。」

 

陳玉琴一家消失在我的世界裡，從此我再也沒有聽到過任何他們的消息。

 

多年後，聽說有個詞叫「救贖」, 或許，舅媽和那個高中老師，都是我一生的救贖。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