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巧碰上京舞今天的活動結束,不少車子從校內陸續開出,鍾彌不想趕這趟逆向阻塞,提前下了車。
甩門之前,跟司機微笑告別。
一副少見情緒的眉眼,平時發呆都透著清冷感,若偏刻意地笑,眼鋒便彎成一道帶刃的月,警告意味十足。
鍾彌沒有立馬回宿舍,而是走進校外一家咖啡店,點了一杯喝的闲坐。
靳月還在跟她聊天,說她對璟山不熟,那地方房子貴到不對外開售,隻給人送花去過一次。
萬一鍾彌在那兒被人扣了,一般人都進不去。
鍾彌回她:“知道你肯定有辦法進,所以才發給你的。”
鍾彌跟靳月算不上有多深的交情。
靳月大二就辦了休學,連頭帶尾算她們當室友的時間也不足兩年。
甚至大一開學她們因為跳《並蒂花開》,總在他人口中被評論伯仲,見面也隻微笑點頭不怎麼說話,班裡有人傳她們不合。
後來靳月母親生病,她沒跟人講。
有時候兼職到很晚才回來,在衛生間一邊卸妝一邊小聲哭,鍾彌輕輕敲門提醒她:“雖然你很小聲了,但這破宿舍實在不隔音。”
靳月停了啜泣,打開門,忍著抽噎說:“抱歉,吵到你了。”
“倒也沒有,是我自己睡不著,你要是不希望她們兩個也聽到,我可以陪你去天臺。”
靳月洗了臉出來,鍾彌拿了一件自己的毛衣外套給她,兩人輕手輕腳帶上了門。
鍾彌揣兜裡的一整包紙巾都沒夠,望著靳月湿紅的眼皮,最後沒法子地說:“往我毛衣上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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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月又哽咽著,連說了好幾聲對不起。
“你這種性格,出去打工不會被騙嗎?”
每個人都會有能量場,不同時期不同模樣,那時候的靳月滿臉寫著“好欺負”這三個字,鍾彌也就是隨口一提,沒想到真扎到人家傷心處了。
靳月情緒崩潰,泣不成聲,手捂著臉,說了被徐凝扣錢的事。她不敢跟徐凝翻臉,因為她現在不能失去這份兼職。
“我媽媽還住在醫院,等著做手術……我為什麼會這麼倒霉?”
大一教形體的老師對她們說,青春寶貴,一定要珍惜靈氣,似她如今想跳也沒地方跳了,隻能困在這四方鏡子前,教她們知臻程,惜光陰,日後去更大的舞臺上發光發熱。
午時頂盛的陽光灌窗而入,學生們穿練功服席地坐,花兒一樣的鮮妍面孔,個個都聽得認真。
不久後靳月便過上豪車接送的日子,去了更大的舞臺。
那舞臺有多大,流言蜚語便有多滔天,有人豔羨不已,亦有人嗤之以鼻。
再不久,她就休學不讀書了。
時不時,鍾彌在校能聽到有人說靳月命好之類的酸話。
可她總記著,她借兩萬塊給靳月,她紅著眼睛,手指都在發抖,說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把這筆錢還給她。
社會新聞鍾彌沒少看,她總覺得一個人的苦難如果能被大眾理解,一定是慘到了極致。
所以有時候流言霏霏仿佛也是一種變相的慰藉。
還沒慘到底。
進校第一個跟靳月有不合傳聞的鍾彌,成了她生活翻天覆地之後,唯一的朋友。
她很珍惜鍾彌的這份友誼。
所以鍾彌來問她推薦餐廳,要環境好,口味佳,人少清靜的那種,靳月十分上心,推薦了一家上榜黑珍珠的京郊私房菜,她跟人去過幾次,每天菜品限量,需要提前預約。
靳月幫她預約,說到時候報她的名字就可以。
鍾彌對京市的高級餐廳知之甚少,要是尋常朋友過來玩兒,她倒是有兩家適合拍照打卡的日料,但請沈弗崢吃飯,日料不行。
聽蔣骓說過,他不吃生食。
想餐廳想頭疼了,隻能去問問靳月。
得到回復後,她先去網上搜了一下這家私房菜,寥寥幾個視頻帖子,文字配圖都專業,有種帶人開眼界的科普味。
地點在郊區,園林式建築。
水榭長廊,漂亮到像可以收費的景點,很難讓人聯想到煙燻火燎的廚房,要不是在門口一下車就有服務人員領著,進門要往哪兒落座大概都會暈頭轉向。
沈弗崢有點驚訝她怎麼挑到這個地方的。
“是朋友推薦的。”服務人員引他們到中庭,詢問完菜品就走了,鍾彌參觀四周,也很新奇,“我也是第一次來。”
“你今天看著很學生氣。”
聞聲,鍾彌停在一面巨大的玻璃魚缸前,往裡頭照了一眼,小雞黃的連帽衫,長發微卷披散著,說高中生也有人信。
摘下的杏色鴨舌帽被食指勾著,中央的刺繡紅櫻桃不是應時的產物,此刻正紋理粗糙地磨著她的手指。
缸內彩魚擺尾和她聲音幾乎同步,水聲哗然一下。
“我隨便穿的。”
不敢過多打扮,其原因細究起來可能也很奇怪,擔心被看出刻意,也是刻意的一種。
他從鍾彌身後走過來,周遭安靜,襯得腳步聲低又分明,那些好動的魚兒好似感受到他的靠近,遊得越歡,仿佛故意折騰動靜,博他眼球。
“好看。”
鍾彌盯著透碧的厚玻璃,魚太多,遊得快,視線從這隻移到那隻,目不暇接:“你是說紅的,還是藍的?”
陽光穿過青黃的器皿,透水而過的大片陰影仿佛延伸出的湖底藻類,幽幽濃碧,兜頭覆來。
“我說的是你。”
他糾正,又自然地問,“喜歡紅的還是藍的?”
她的大腦反應還卡在他前一句話上,手指觸碰玻璃的涼:“……紅的吧。”
“那叫人——”
沈弗崢的聲音被走廊一側的笑聲打斷,中年男人穿著深色燈籠綢褲,踩著白底黑面兒的老布鞋,手上盤著核桃,直直朝他們走來。
“我這小店打從開張到現在,旁巍倒是帶著他那個小女朋友經常來,你沈四公子真是稀客。”
老板認識沈弗崢。
對方很客氣跟鍾彌道了聲好,又吩咐廚房待會兒送一道隱藏菜單裡的桃膠甜品來。
可他連鍾彌姓甚名誰都不問。
也不必問,因為面子是給沈弗崢的,承情的是張三還是李四根本不重要。
她在他們聊天時,自覺轉過頭,玻璃魚缸內,一尾紅魚張嘴翕合,身子一鼓一癟,接受定時喂養的餌料。
那缸水忽然綠得叫人心悶。
聽到沈弗崢喊她,鍾彌才從發呆狀抽離。
“嗯?”
沈弗崢看著她說:“剛剛不是說喜歡紅魚?”
那位中年老板接話問:“看上那隻了?”
鍾彌沒反應過來,怔了下:“要吃這個魚嗎?”
沈弗崢失笑:“我沒這麼殘忍。帶回去養?喜歡嗎?”
喜歡的東西多了去了。
“喜歡就能帶走嗎?”
沈弗崢道:“你先往大了說,我去跟人商量。”
那位老板掌心轉著核桃,在一旁笑眯眯捧場:“要是真喜歡,改明兒我叫人把這整個玻璃缸都送過去。”
可能受成長環境影響,她對恭維抬舉有種天生的警覺,或者講難聽一點,是一種自知匱乏的被動。
那不是她該得到的東西。
是泡影。
是魚缸裡下潛的香餌。
她覺得那尾魚張嘴求食的姿態不好看。
這骨氣來得無端又矯情,叫人心情煩悶。
恰好此時,側廊傳來一陣腳步聲,又有來客,老板招來經理叮囑,跟沈弗崢先說了告辭,最後一眼落在鍾彌身上。
世故笑容裡似乎有些高看一眼的意思。
周身繞來一層冷意,可能是在綠蔭處待得過久,鍾彌撫上手臂,擠出一個淡淡的表情跟沈弗崢說:“我不要這個魚,我剛剛隻是開玩笑。”
“這玩笑不好。”
鍾彌心一緊。
他繼續說,“你看著不大高興的樣子。”
鍾彌沒做聲。
“畫已經寄去州市,應該很快會回到你手上,旁巍助理說你留的地址是你大學的,大概在這邊待到什麼時候?”
鍾彌答:“大概……拿到畫。”
服務生過來提醒是否現在上餐,兩人轉進了室內,古色古香的中式風格,鍾彌看到牆上仕女圖的掛歷,忽然思緒一跳,想他下個月生日可能是哪一天,在猜他是不是天蠍座。
入座後,餐點很快一道道送進來。
好好的中式菜硬憑量少搏出一份法餐的精致,鍾彌看一旁的餐單,名字起得冗長詩意,往桌面上一一對照,嘴角漸漸帶起一抹笑。
管他水生陸長,雞鴨牛羊,醬拌煎炒,都得去風花雪月裡蹚一遭。
是謂“死”得其所。
沈弗崢替她夾菜:“跟你商量個事兒。”
鍾彌抬頭望去。
“這頓飯能讓我請麼?剛剛老板的話你也聽到了,本來我平時就不夠照顧人家生意,回頭再讓人知道我好不容易來一回,還讓一小姑娘請客,傳出去不好聽。”
鍾彌慢慢咽下食物,端一旁的杯子先喝了口水才說:“那這次你請,我之後是不是還得請你兩回,才算還完?”
“也不是,你要是覺得跟我吃飯沒意思,那就算了。”
鍾彌嘀咕:“那我多不禮貌……”
沈弗崢說:“我不是說過,你可以不禮貌。”
可以不禮貌……在州市那場宴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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