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坐在石碑頂端,單腿垂下,午後晨光在他的身上落下輕薄的淡金色。
少年銜住酒壺口的唇畔向上挑起一個張揚無比的弧度:“我這兒呢。”
溫雪塵臉色一沉,但對他的行徑未予置評。
他向來修養不錯。遇上看不慣的行徑,若是同門,溫雪塵自是要訓誡一番,但徐行之與他同輩同級,他既然瞧不上,不去瞧他便是,省得給自己添堵。
然而,在與那要緝拿的鬼修狹路相逢時,溫雪塵的修養與風度竟全數散去,衝動地拋下了全部隨行弟子,抵死追殺。
那鬼修實力一般,腿腳工夫卻著實了得,溫雪塵追他進入一片綿延山巒時,已然是氣血逆行,面唇絳紫蒼白混成一片,負累極重的心髒撞在他的肋骨上,發出可怕的砰砰巨響。
饒是如此,他仍不肯停步,直到背後一股極大的力量傳來,將他死死鎖在懷裡。
尾隨他而來的徐行之大聲道:“你不要命了?!”
溫雪塵發了瘋似的用手肘去搗徐行之的肋骨和腰腹,他一聲不吭地照單全收了,又將手掌覆在溫雪塵後腦上,猛然催動靈力。
溫雪塵頓覺暈眩,向前栽倒,人事不省。
再醒來時,溫雪塵身處一個山洞之中,身上披著風陵山的素色外袍。
徐行之蹲在山洞口,折來了一堆湿柴,用靈力烘幹,添柴烤火。
注意到溫雪塵起身,他喲了一聲:“醒啦?你跑得可真快,清涼谷和我們風陵山的兩個弟子都追不上你。”
溫雪塵正欲開口,便覺心窩悶痛難捱。他佝偻下身,強行咽下痛楚:“他人呢?”
“那鬼修?”徐行之將手中的一枚金鍾拋起又接住,“……應該還在山中吧。師父臨行前交給我一件法器,可大可小,能網住方圓百裡之地,也能網住一隻蝴蝶。我方才已動用,將這百裡之內的山脈都封住了。雖說咱們的弟子進不來,可那鬼修也逃不出去。待你養好身體,我們慢慢搜山便是,總能把他揪出來。”
溫雪塵一語不發,扶著石壁站穩身體,一手拄杖,一手扶牆,蹣跚著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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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行之年紀輕輕、已生得長手長腳,他見狀不妙,背靠洞口一側,左腳踏上另一側的石壁,用腿阻去了溫雪塵的去路。
“你去哪兒?”徐行之問他。
溫雪塵看也不看他,冷淡道:“不需你管。”
徐行之把他往回推了推:“休息好了再去尋那鬼修不遲。我師父說過,你有心疾,我需得照顧好你。”
溫雪塵凜聲反問:“那你可知道我的心疾是怎樣來的嗎?”
早在溫雪塵失態時,徐行之心裡就有了數:“是那鬼修?”
“我父母遇害,是我親眼所見。”溫雪塵每一字都咬得極恨極痛,“他隻是在路過我家布施棚時,看上了我父親隨身佩戴的寒蟾玉。”
“他潛入我家,掏出我父親的心,又侮辱了我的母親。我母親在他進門前把我藏到床下,我方才躲過一劫。……後來,母親的血從床縫間流下,滴在我臉上。……他這麼做,隻是為了那麼一塊價值不過千兩的玉。”
徐行之倒抽一口冷氣:“……千兩啊。”
溫雪塵瞪他。
徐行之這才察覺自己話說得太不合適,急忙舉起手來表示歉意:“抱歉,我沒見過世面。”
“別攔著我。”溫雪塵不想再同徐行之說話,額角隱有青筋綻出。
“你身體虛弱成這樣,遇上他也是個死。”徐行之話說得直接,“……我去。”
溫雪塵揚起手杖,一杖敲在了徐行之的左小腿迎面骨上。
徐行之不防挨了這麼一擊,疼得臉色發青,抱著腿跳了好幾下。
溫雪塵不理會他,越過他出了山洞。
徐行之也不生氣,單腳跳著追上去:“哎,哎。一起呀。”
溫雪塵已無力御劍凌空,隻能徒步在山林中穿梭,尋找那殺害他全家的鬼修的去向。
徐行之跟在他身後,一邊小心避著腳下的蟻蟲,一邊跟溫雪塵搭話:“你走路挺累的,要不要我背你呀。”
溫雪塵強行控制住紊亂的呼吸聲,冷淡道:“不必了。”
徐行之再度搭話:“哎,你有好多頭發都是白的。”
溫雪塵略有不耐。
自從罹患心疾,他的頭發便染了幾許霜色,從來不敢有人這樣無禮地當面提及他的白發。
徐行之叨念道:“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溫白毛,何必這樣自苦呢。”
溫雪塵停下腳步,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叫我什麼?”
徐行之為了躲螞蟻跳來跳去,頭也不抬地答:“溫白毛啊。”
溫雪塵一股無名火直衝天靈蓋,但還是搶在發作前硬生生忍了下來:“……我比你年長。”
“那又如何?”徐行之說,“應天川的周胖子也大我兩歲。”
……溫雪塵不想再和徐行之說話了。
他第一次有了話說多了會心口痛的體驗。
徐行之似是察覺到了溫雪塵的情緒,不再與他搭話,走到了溫雪塵前頭。
他一面用樹枝開道,一面碎碎道:“別人生氣我不氣,氣出病來無人替。我若氣死誰如意?況且傷神又費力……”
仇家就在眼前,卻遍尋不著,溫雪塵心裡煩悶不堪,又聽徐行之這樣言有所指,終是忍不了了:“閉嘴!”
徐行之被吼得有點懵,回頭看他,解釋道:“我是想叫你別生氣了,對身體不好。”
溫雪塵當然知道徐行之並非惡意,然而他此時氣性已起,索性一股腦把火氣撒到了徐行之身上:“我的身體與你何幹?你是什麼人?配來管我嗎?”
“你何必衝我發火?”徐行之畢竟也是少年心性,聽了這話,毫不留情地懟了回去,“你若是心裡著實不痛快,可以去撞樹。”
溫雪塵咬牙切齒地盯著徐行之:“你若是有家人死在你面前,你自然會知道我現在是什麼心情!”
徐行之步伐一頓,背對溫雪塵站了半晌,便一言不發地邁步朝前走去,轉眼便把溫雪塵甩開了數丈遠。
溫雪塵在清涼谷中訓誡低輩分的弟子時,從無人敢悖逆他半句,如今比他入門更晚、年齡更小的徐行之,不僅出言不遜,還不服管教,這令溫雪塵怒氣衝頂,將手中楠木手杖攔腰抓在手中,狠狠朝徐行之後背投去,正中他肩胛骨。
楠木手杖極沉,徐行之沒有防備溫雪塵,在這一擊之下,他捂著肩膀直接跪了下去。
溫雪塵未曾料到會真的砸中他,腦中熱血正有退潮之勢時,徐行之便伸手撿起他的拐杖,爬起身來,狠狠往膝蓋上一斫,拐杖登時裂為兩半。
徐行之看也不看,把斷開的楠木拐杖往旁邊的斷崖裡一丟,隨即揚長而去。
溫雪塵差點被氣到吐血:“……你!”
失了手杖,溫雪塵更是寸步難行。
因為憶起當年之事,又與徐行之吵了一架,溫雪塵越走越覺得胸口悶痛難受。
走不出半裡路,他便靠在一株桃樹邊,抖索著手從懷裡摸出止痛療心的丹藥,吞過藥後,才脫力昏睡了過去。
……他是在顛簸中被弄醒的。
醒來時,溫雪塵正趴伏在一人背上。天色已由傍晚轉入子夜時分。
他們正在御劍離開那座山脈,剛剛還將山脈籠罩著的煌煌金光已然消去。
溫雪塵急了,一把掐住眼前人的肩膀:“停下!”
背著他的徐行之被這麼一掐,差點從劍上翻下去,疼得大口大口吸氣:“要命啊你,撒手!”
溫雪塵這才認出背著他的是徐行之,自己掐捏著的正是他被自己手杖擲中的地方。
而徐行之周身上下顯然不止這一處傷,腰、腿,胸口都有鬼火灼燒的焦痕,後脖頸上頭原本簡單敷了些山林裡能尋到的止血草藥,被醒來的溫雪塵一折騰,草藥渣簌簌落了些下來,露出一處觸目驚心的刀傷,
溫雪塵面色一凜:“你這是……”
“你醒了正好。”徐行之緩過疼勁兒來後,挑了最近的一座小山丘,停劍落下,將溫雪塵從背上放下,又在袖中掏掏摸摸,取出那盞金鍾來:“我替你將那王八蛋擒來了,就在這金鍾裡關著。”
溫雪塵愕然地看著他遞到自己面前的金鍾,好半天才發出一個聲音來:“你……”
徐行之搔搔頭發:“這東西狡猾得很,生擒他可花了我不少功夫。擒住他後,我已經封了他全身所有大穴,就算是你現在這個樣子,也足夠慢慢弄死他了。”
“為何要生擒?”溫雪塵發現自己的聲音顫抖得很不自然,“師父說過,若是他不肯伏法,殺了他便是。”
徐行之又把金鍾往溫雪塵面前遞了遞,語氣輕松:“我想,我若是你的話,定然想親手殺了他報仇。喏,他就在這裡頭,想報仇的話就拿去吧。”
溫雪塵一時無語。
傷痕累累的徐行之手捧金鍾,望著他笑得沒心沒肺。
半晌過後,溫雪塵方道:“他既已伏法落網,我便不能再公報私仇。……押送他回清涼谷吧。”
徐行之奇道:“為何?”
溫雪塵:“這是規矩。”
“什麼規矩?”徐行之把金鍾往溫雪塵懷裡拋去,溫雪塵被迫隻得將金鍾接住,“殺人償命便是規矩。我權且問你,手刃他,是否能叫你心裡好過些?”
“我父母亦不能回生……”
徐行之道:“誰問你這個?我問的是你心裡是否能好受些?”
溫雪塵沉吟片刻,微微頷首。
“那就去吧。”徐行之扳著溫雪塵的肩膀,讓他轉過身去,又往他後背推了一把,“……給你一個時辰,慢慢折騰他。怎麼能出氣,就怎麼折騰。”
溫雪塵發現自己與他相處不過半日光景,竟已習慣了徐行之這副市井小民的油腔滑調。他失笑道:“……我哪裡能折騰他那麼長時間。”
徐行之在附近一處巖石上坐下:“別告訴我你做噩夢的時候沒想過怎麼把這人抽筋扒皮五馬分屍。”
他又遺憾道:“……我若是能抓到殺我母親的鬼修,折騰他一日一夜都嫌少。可惜,當初我年歲太小,沒瞧見那鬼修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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